原载于 https://www.douban.com/note/734323699/
作者：恰帕斯东风电台
2019年9月15日

社畜考古学

欲想知其然，必先知其所以然。

1 先从妖怪说起

人常常是一种被表象蒙蔽的动物。

初中时，我从学校图书馆借来《聊斋》，偷偷在数学课上翻看。因为篇目正是讲狐狸的《娇娜》，老师发现后训斥我道：“为什么你不变成一只狐妖呢，这样就可以不用考试和上学。”从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狐妖”的绰号。

我的老师并不真的以为我是一只狐狸，只是单纯想嘲讽一下。但久而久之，照镜子时也还是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镜子里的那个东西真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狐狸呢？也许我的确是狐狸的后代也未可知，这样的话学不下去也很正常。

之后，我越来越相信我的老师无意间揭露了事物的真相。

当然在那以前，我已听过很多日本的妖怪奇谭，诸如河童拖小孩下水啦，雪女诱惑男青年啦，山童帮助和尚搬运木材换取饭团啦。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更是日常性地躺在我的枕边。但无论如何，相当一部分“妖怪”总是想变成人形，像川獭、狸猫、络新妇，这是为什么呢——到街市上用石头变成的钱币购买鲜鱼的狸猫男子，因为不小心露出尾巴而被戳穿导致仓皇逃走，这样的故事对我们日本人来说毫不陌生。

书里给出的理由是很少的，常常是换取利益、报复/报恩或对人类感到好奇之类，在我看来不能完全说得过去。总不能说，变成人形是它们的天性吧？那么，动物想变成人，或正因为想变成人而成为妖怪，难道是因为人类幸福吗？人类的痛苦可是大把大把而且千姿百态的哟。

直到有一天我从痛苦中顿悟，妖怪之所以存在，恰恰因为妖怪是比人更像人的存在。想变得更像人而至今失败的动物，不是只有人类自己吗？历史上的人类从动物中驯化出许多牲口来替自己干活，除此以外，也是为了掩盖人无法比妖怪更像人的这种挫折吧？动物变成人，不仅是民间传说里的想象，也是发生在人身上的真实写照，并且直到今天也没有完成。

于是我又想起妖怪奇谭里的另一类生物，它们恰恰是从人变成妖怪的。

2 从人变成妖怪

《百鬼夜行》里有一种有姥姥火的妖怪，据说是被遗弃的老人变成。

《今昔物语》这样写道：“平安时代大阪附近近有个丢婆山，年迈的孤寡老妇人都被丢弃在这座山上。姥姥火就是这些被丢弃的老婆婆们的怨灵凝聚而成。它头上缠绕着红莲之火，总是突然从油灯或灯笼中出现，在空中飘来飘去；一边飞舞，一边还发出凄厉的尖笑声。碧油油的火球中，隐约可见老婆婆幽怨的面孔……”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今村昌平所导演的《楢山节考》。这部1983年拍摄的电影，已经点出日本社会老龄化严重的问题。今天这种问题也正在韩国和中国蔓延开来。听说中国已经开始施行延迟退休这样的政策，这意味着老人即便到了传统的退休年龄也还要加油干活，虽然这样就避免了被遗弃，但有没有可能会变成另一种妖怪也未可知呢。

还有一种来源于中国的妖怪叫姑获鸟，根据《本草纲目》的记载，由死去的产妇变成。它们抱走别家的婴儿在夜里飞行，怀抱里婴儿的哭声就化成了姑获鸟的叫声。可是，抱走别人家的孩子，是出于对孩子的爱吗？我倒觉得那哭声是出于对强迫生育的恨。这种事今天也还是有的。不过人们一直习惯于谴责和惩罚那些变成姑获鸟的女人，却不去惩罚背后使女人变成姑获鸟的男人，这是很不地道的。

我的伴侣志载——一个广东人——讲起重男轻女的家乡习俗：一对夫妻必须生出一个男孩来继承主要的家庭财产。如果没有如愿，就一直生下去。女孩们常常成为牺牲品，承担更多家庭劳动，接受更少学校教育。这导致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衡。今天日本的重男轻女现象也仍然普遍，这导致我认识的女性越来越不愿意和男人结婚养孩子。

除去这些生前遭到压迫的人死后会化作妖怪，还有一些在世的人可能导致妖怪的诞生。这些在世者往往是所处时代的权贵，在老百姓的眼里充当着压迫者的角色，因而非常恐怖，受害者却不敢言明。

《百器徒然袋》就在同一页画图中记载了三个从器物化成的妖怪：枪毛长，虎隐良，禅釜尚。它们分别是从武士的长枪、官家的印盒和和尚的茶壶中演变出来的。由此可以窥见鸟山石燕的用意。

总之，从人变成妖怪的记载是很多的，后面我们还会谈到它们。这里又要指出妖怪的另一个源泉，那就是人类所驯化出来的动物。

3 被驯化的畜生

没被驯化的可怕动物可能变成妖怪，被驯化出来的听话动物则被叫做畜生。诸如大天狗、犬神、猫又、牛鬼这样的妖怪，无疑是从人类最熟知的驯化动物中衍生出来的。但这类妖怪所占的比例恰恰最微不足道。

今天无论在哪个国度，“畜生”都是骂人的话，因为畜生被认为是低级的，谁也不希望低人一等，难以翻身。相比而言，被骂成“妖怪”反而更幸运一点，因为无论如何好像还有一点自由，甚至有机会进行反叛。而大部分畜生却连变成妖怪的权利也没有。

如果把畜生视为人类的生产工具，和扳手、铁犁没有根本区别的话，那么听话无疑是它们的必要品质。一把钳子是不懂得违抗命令的，除非它被损坏到无法再使用，姑且可称作一种无声的反抗。但畜生终究是畜生，比一般工具更复杂一些。比如累的时候想歇息，饿的时候想进食，有脾气，还会生病。这是畜生相比机器不完美的地方，也是它们终究会被淘汰的原因。

但部分畜生因为一些特殊本领，彻底被淘汰的时间还可能有很长。前面说到我是一只狐狸的后代，日本平安时期可是有狐狸戏的哟。我的祖先可能是一只狐狸戏子，虽没有彻底被驯化，一开始却也是和人类达成合作协议的。后来在中国徒步期间，在一些乡村的公路上，我看到四处游荡的猴戏艺人，为了和异国同行聊上几句，就跟着戏班子好几天。

有一天傍晚，不知什么原因，看到那个像老板的男人开始鞭打他的猴子职员，我就走过去抱住猴子哭起来，就像遇见了被欺负的老朋友，请他喝其实不剩下几口的清酒。“俺也是表演过的，俺祖上一直干这一行来着，家传本领，不容易呐……”我用混乱不清的嗓音喊道。那时我的中国话还说的不很好，所以那个老板以为遇到了疯子。当然啦，老板一定也挨过比他本人更强悍的手臂所挥的鞭子，可是作为下流的狐狸，我还是选择站在下流的猴子那一边。

在日本的大街上，我也时常是这样抱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哭起来的。如果这样做的话，会不会有人愿意暂时忘掉老板，和我在大街上喝几杯呢？一旦喝暖了身子，聊得欢畅起来，再回家做个爱什么的就再好不过了。说来惭愧，我非常喜欢和男人做爱，当然女人的怀抱也很惬意。不过总的来说，一起回家的情形还是出现得很少。一个在街边招揽陌生人喝酒的怪物，那些人大都是这样看待我的。如果因为寂寞的爱而死去，死后变成妖怪，我会在当代的《百鬼夜行》里被称作什么呢？

因为这样做，甚至有时候警察先生也要来找我麻烦，有一次听到我说他是柴犬，更是直接把我带进警所。“喂，狐狸先生，即便您是行为艺术家，也要有个尺度呀。”柴犬先生说，“在这个社会大家都是很忙的呢，您看不到吗？这可是一个效益至上的社会哟。就在您打扰我们的当儿，有很多人正在干真正的坏事，比如抢银行，劫持人质，投放毒气炸弹。我们警察的职责可是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正义，您的言行简直是对正义的侮辱。”这叫我如何对付呢？我只好回答道：“是，柴犬大人，鄙人知错了。”可是，我真正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呀。

我想跑到大街上喊的究竟是什么呢？“喂，畜生们！我爱你们！我爱你们啊！”

我是真的爱你们呢。

4 社畜的历史

怀着这种爱意，我开始找来资料进行研究。

原来，在90年代“社畜”这个名字被提出来以前，畜生作为一个群体就已经拥有了漫长的历史。我拿着列出的社畜驯化时间表去找大学时候的老师川崎——我失踪父亲的挚友——并向他介绍我的发现。

“不要小看人形畜生这种东西哟，”川崎教授说，“尽管最终被捏造出人形，在不同时期条件下，品种也是很不同的。想从外部性状一眼看出它们的渊源，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复杂。所以要练出火眼金睛，你的研究应该更细致。不过社畜品种嘛，是个很好的课题。”

其实川崎教授作为畜生品种的研究专家，对此类问题是很在行的。比如说，狗被驯化的一万多年里，一共诞生过一千多个品种，目前留世者四百余。人类根据自己的审美需求，对狗进行外貌上的选育。一些极端的犬种已经产生了物理上的生殖隔离。另外，因为选育导致的近亲繁殖，三百多种遗传疾病也被制造出来：牛头更易耳聋，金毛巡回犬易患癌，斑点狗易感染皮肤病，博美易得白内障，等等。

于是，我按照他的建议修改表格，暂时形成这个样子。

当然，搜集归纳还做的很不够，但多多少少可以得到一些可靠的结论。例如：

女人作为人形畜生的时间简直和奴隶诞生的时间一样长。

随着时间的靠近，社畜的品种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呈现出愈加丰富的趋势。

理论上说，出现年代越早的畜生，其社畜后代所占比例大的可能性越高。因而，大部分社畜的祖先最有可能是狗、羊、猪、牛、猫、鸡、驴——也就是我们最熟知的牲畜。

晚近才出现的社畜品种更有可能带有同期才被驯化的动物血统，例如90年代以来出现的从东欧和俄罗斯迁往西欧的移民劳工，更有可能包括稀少的银狐后代。

一些地方的社畜品种因为部分动物驯化的地域性，也带有地域性特征。例如一个西藏农奴很可能有牦牛血统，而中国工人含有蚕和金鱼血缘的可能性高于德国工人。

…………

5 MKTI测试带来的麻烦

可是，这对我在大街上的观察还是没有很大的帮助。比如，我仍然没有办法证实警察先生的祖先里有一只柴犬啊。

另外，即便警察先生真的相信了我的判断，对他本人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也并不能对警察先生的上司说，您的下属有柴犬血统，所以他一定对您更加忠诚，对咬人的工作也更加尽心，不日请好好犒劳他吧。因为虽然是被驯化成人的柴犬的后代，到底还保留多少柴犬通常被认为应该具备的性格，其实是很可疑的。

想到我正在开创的社畜考古学并不会给人间带来什么积极改变，于是沮丧起来。更糟糕的是，假如真的发展出一门科学，到最后连大公司也用它来做招聘测试，说不定还会给求职者带来麻烦呢。比如一只臭鼬或马达加斯加发声蟑螂，大概会被大部分HR拒之门外，从而成为长期的失业者吧？我甚至已经想象到类似的场景：

——“贵会社一直是鄙人心之所向，如果被接受，鄙人一定虚心受教，努力工作。”

——“但是很抱歉，先生。经过我们的MKTI（Masaki KohType Indicator）测试，您的血统成分里有三分之二狐狸，六分之一山羊，十二分之一猪，十二分之一驴。但我们此次招聘的岗位要求至少三分之一马血统，且猪血统不能超过二十四分之一。”

不光如此，即便被招上，我的研究也可能被用来当做强迫加班的借口：

——“猪先生，周六请务必来公司把下周会的报告提前写好，中午有加餐福利哦。”

——“哼……哼……”

——“驴先生，四层装修快好啦，借一借你的力气，把家具搬上去吧。”

——“欧……啊，欧啊……”（后天难道不是法定放假嘛！）

——“狐狸先生，你算数应该很在行吧，不如今晚留下来帮组长核算吧。”

——“嗷嗷……”

诸如此类。

想到这里，简直要哭起来。正是因为类似的经历，才下决心辞职的啊。在日本辞职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如此一来，是否要继续研究下去，就成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