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 https://www.douban.com/note/734323699/
作者：恰帕斯东风电台
2019年9月15日

考古学继续：注意主人的鞭子！

1 妖怪 人 动物 社畜

在开始本章以前，先总结一下前一章的要点。

我说到，妖怪是比人更像人的存在，而人总是试图掩饰这一点，并努力把妖怪塑造成一种非人的存在，比如它们的样子总是很吓人——和人非常不一样，但又有和人相似之处。这是我说人容易被表象所蒙蔽的原因。

妖怪的主要来源大概有四种：未被驯化的动物（野生动物）、被驯化的动物（畜生）、生前被不公正对待的人、作为权贵的人。它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我并没有直接回答，但敏锐的读者一定已经找到答案。我想说，人从来不是那么像人的动物。相比未被驯化的动物，被驯化的畜生和不被公正对待的人，其实是更有亲缘关系的存在啊！人在社会中制造出畜生（动物畜生和人形社畜），同时把妖怪或驱逐出去（叛逆的畜生）或遮掩起来（顶端的压迫者）。当它制造出这些，人本身的存在也就变得很可疑了。

不过畜生的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人形社畜的历史经历着不同时期的变化。越来越复杂，但仍有规律可循。这种考古学可能由于非常阴暗而使人沮丧，如果方法不当也可能被居心不良地利用。但它仍是我们继续研究的基础。

65 公司职员—老板

接下来我会索引性地谈到不同社畜的品种以及与它们相对应的主人，但只是点到为止。更多关于这些关系的细节可以在本书的第二册中找到。

日本被认为是一个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社畜”最开始在日本职员中流行起来时，仅仅指“会社的畜生”，也就是被公司奴役的畜生职员。这种情形延续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改观，很不幸还蔓延到临近的国家和地区。

我猜想我的读者中，很大一部分就是这种通常被称作白领的“社畜”，它们大多受雇于由一个或多个实际所有人（通常所说的老板，当然也包括法人）所私有的公司，过着精打细算同时缺少真正尊严的生活。这也是我决定打破时间顺序，把人类历史上较晚出现的公司职员—老板关系放在靠前叙述的原因。

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有意思的是，无论是日语中的“会社”、汉语中的“公司”或是英语中的“company”，一眼看上去都是带有自愿集结合作性质的公共友爱机构，和实际情况比较起来却差的离谱。老板可从来不是职员一起选举出来的哟？普通职员难道对经营和收入分配有任何发言权吗？绩效考核完全不顾员工的死活只想着赚钱，按照商业上诚信经营的原则，以后把会社统统改叫“社畜集中营”才能避免此类欺诈吧？

难道还有其它选择吗？社畜们可是为大学毕业就能找到工作而庆幸的啊。就算有再多吐槽，老资历的前辈的话，诸如“大家不努力公司就会倒闭，到时候你去喝西北风”“你不努力的话也是会被辞退的哟，再找别的工作也一样”“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习惯就好，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也还是多少可以说服你的吧？

可是，这些话归根到底，多么像是老板本人在年会和培训会议上讲过的。明明对现实不满，却没有改变的能力，最终只能选择接受欺骗，这大概就是前辈们乐于对新人充当复读机的原因吧？不过也的确是白领这种元社畜没有选择的难题啊。

5 工人—老板

如果把工人视为社畜分类学中的一个大科，那么其下之属也包括我们上面所提到的公司白领职员——白领是公司里的工人，就像汽修工是汽修工厂里的工人。

不过蹊跷的是，在当下社会里一旦提到工人，我们好像往往指的是后一种在工厂里干活（尤其是体力活）的工人。这种称呼上的区隔非常耐人寻味。在上一章我谈到人类对狗的选育，这导致了狗的四百多个不同品种和生育隔离（尽管是物理上的）。

我相信这种情况也发生在社畜身上。今天大部分白领（它们被称为中产或准中产阶级）是不大乐意和它们所称呼的工人交配的哟，尽管两者是同科的社畜——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这种生育隔离当然是物理上的——比如空间隔离，但很大程度也是心理和思想上的。

是不是太过绝对了呢？一些拥有稀缺技能的工厂技术工人以及处于新生行业（例如快递、外卖、拼车司机）的服务业工人，也可能拥有较高收入。不过即便如此，整个社会的文化隔离也难以避免。

我想起发生在北极冰天雪地里的故事，杰克伦敦的小说里有类似的描述。阿拉斯加的人类善用狗拉雪橇。在交通还不甚发达的时期，这种交通方式是连结较远两地的唯一选择。一些运输商人也应运而生。有经验的狗主人都知道，在漫长的运输期间，让十几只甚至几十只狗保持必要的协作但又不至于太团结是必要的。尤其在路途艰难、天气恶劣的情况下，如果不人为制造出狗之间的缝隙，它们可能会抱团要求更多的肉，甚至常有伤及狗主人的案例。

另举例说，日本的一些工厂因为用极低薪资雇佣中国、越南留学生工作，曾受到公众的谴责。但是与此类似的移民工人今天在发达国家越来越普遍。比如德国吸收土耳其的社畜，法国输入马格里布（非洲西北部地区）的社畜，瑞典对口南斯拉夫，英国重新耕耘它的前殖民地，美国就近从墨西哥解决。这种跨区域的人口流动正是发达国家的老板们努力争取的——甚至不惜通过制造战争，因为它们借此可得到更廉价的劳动力。但不同民族国家之间的文化隔离很严重。一些新法西斯分子会说，这些外来人抢走了它们本地人的工作，整个小区也被外来人搞得乌烟瘴气。

但回顾过往，工厂工人的斗争历史要比白领工人长得多，在积累起来的具体办法上也是更加丰富的。罢工、怠工、集体谈判、设立巡逻纠察线、占领工厂、组建工会，诸如此类的发明已经载入史册，注定要被后世铭记和继承。

地球上一些国家直到现在仍自称是一个working class领导的国家，这表明历史上工人的行动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社会形式和内容。关于这一品种社畜的研究是说不完的，但也只能暂时进行到这里了。

5 失业者/打零工的人—老板

《百鬼夜行》里有一种专门管理金钱的妖怪叫作金灵。它盘踞在路上，当你遇到它时，它会问你想得到多少钱，说出一个数目后，它会让你打倒经过的三个人，据此决定给你多少钱。

在当今社会，那些失业者便是被老板打倒的人中的一种。想象一下经济萧条时期你的老板在公司里巡视的场景，每个职员在被老板扫视的时刻都心惊胆战，仿佛下一秒被传唤到办公室通知被解雇的人就是你。

实际上，社会上总是存在着大量的失业者。这对于老板的管理来说很有必要，因为这些失业者的存在，时刻提醒着被雇佣的员工自己是可以被轻易取代的，以此刺激它们听话和努力干活。因而，失业者和就业者一样，都是老板们的社畜。被老板雇佣的经济学家们称失业是一种无法消灭的“自然”现象，对于老板的利润来说这的确够自然的。

打零工的人（学名叫不稳定就业者，另一种高端叫法是自由职业者），或许是最近四十年才大量出现的情况。实际上，这类社畜相当于随时失业，又随时就业。对于市场中的雇主来说，它们招之即来，挥之既去，非常方便而且省钱。万一用完出现什么状况，也用不着承担雇佣的传统法律责任。这类社畜对于稳定就业者来说，还同时起着和失业者一样的替补威胁作用。

对这类社畜自己来说，它们似乎可以脱离长期被囚禁在公司或工厂的命运，因为可以“自由”选择不同的工作。一些通过互联网工作的社畜甚至可以待在家或去星巴克办公。但在这种安排下，工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彻底模糊了。日本一些车站现在设有商用出租办公室，为一些临时需要办公的人提供场所。这意味着即便你在度假，也可能因为突然一个什么电话不得不转入工作状态。

另外，随着技术对生产力提高的贡献，有一种预测是，越来越多的社畜将失去它们的用处，因而被社会放弃，成为弃民，任其自生自灭。可是，并不是技术要抛弃我们，而是我们的主人呀。

2 女性—男性

实际上《百鬼夜行》中有近三分之一的妖怪都是从女人变成的。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的人可能会感到惊讶，但自古以来，妇女的冤仇就是很深的。我做了一个简单统计。

此外，还有一些将女性作为伤害对象的男妖，比如酒吞童子（勾引女人到手后把乳房割下来吃掉）。在这些例子中都可以看到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地位。

直到今天，这种情况并没有得到完全扭转。日本近两年出现一个名叫“老公去死”的网站（ https://danna-shine.com/ ），希望老公死掉的妇女们只要登录这个网站，点击“捡起笔记”，写下对老公的诅咒，就可以坐等诅咒生效了。如果仔细浏览，会发现有的丈夫在妻子怀孕时就开始外遇，有的丈夫定期家暴，有的丈夫既要妻子做全职工作养家也要妻子做家务，有的丈夫强迫妻子性交……

喂，等等，这些故事，好像和妖怪奇谭里记载的没什么差啊！不仅如此，就是因为女性现在要进入到劳动力市场，反而承受起双重的重担来：工作和家庭劳动。那么，为什么不离婚呢？因为即便是在职场，女性也遭受着各种性别歧视和不公平对待。比如只有8%的女人是专职员工，大部分女人竟然只是小时工或派遣公司的员工，女人工资也比男人要少30%。所以一旦离婚，因为又要养孩子，很容易陷入贫困。

家暴嘛，常常是这样的：公司老板把脾气发在员工身上，男人回家后又把愤怒发泄在女人和孩子身上，如果丈夫酗酒情况就更糟了。今天的女人啊，既是老板的畜生也是男人的畜生。

这两年在很多国家兴起的MeToo运动让人看到了一点希望，可以期待更多吗？比如这类运动也可以指向针对女性的工作不平等问题，等等。

6 学生-老师/父母

学校已经演变成一个越来越荒谬的场所。在东亚这样的地区，学校尤其是几乎所有学生的噩梦。这个事实本身就够不可思议的了。

父母和老师们从小给自己的孩子灌输这样的观念：如果你不努力上学读书，考上好的大学，长大后就找不到好工作，无法过上好生活。这种“如果不……就不……”的句式，相信所有人都已经不陌生了。

“如果你不熬夜写完作业，考试是没戏的。”
“如果你不努力工作，是会被辞退的哟！”
“如果你不贷款买房，以后会更买不起。”
“如果你还不开始相亲，会没人要的。”
……

可是，即便尽数照做，社畜们仍然没有过上那个一开始就被允诺的“好生活”。相反，社畜一直活在超重负荷的生活状态之中。所以，今天的学校是以一个天大的谎言作为根基的，尽管我们一直认为学校是教授真理的地方。难以置信的是，你的父母和老师是与老板们沆瀣一气的。他们共同为你的老板培养了一只完美的畜生——没错，就是你。虽然你的老板看起来并不给他们付工资。

如果不……就不……，实际上只提供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是经过伪装的强迫。没有学生愿意牺牲掉所有兴趣去写试卷，但现实没有提供别的学习模式。

不过，对于像我这种上数学课看《聊斋》的学生，老师是没辙的。恰恰是好学生，才是最优秀的畜生的呀。当我读到高二，就决定不再继续念书了。学校也为我的决定感到庆幸，因为他们再也不希望我惹出反对晚自习规定纠集同学罢课这类的麻烦了。那时我的父亲还没有失踪，他尊重我的决定，并说学校的确没什么好念的。如果不是他的事业太忙，会亲自指导我学习。我的父亲是JCP成员。在大部分人看来，他是很愤世嫉俗的，即便在党内也被认为是极端的少数派。

“喂，去工厂干几年吧。”我的父亲说，“白领嘛，那是很没有意思的。一亿总中流可是培训一亿只畜生哟。”我的父亲就是这么说的，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不过要继续学习呀。既然学校学不到你想学的东西，就去思考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那是他第一次允许我喝酒时说的话，好像因为决定辍学，一下子就成人了。现在想来很是怀念。

这样的家长，会被大部分人视为疯子吧。我谈起我的父亲，并没有责怪别的父母和老师的意思。它们同样是社畜。所谓没有选择的选择，对大部分人来说的确是无奈之举。而我父亲的选择，恰恰是创造出别的选择，这比接受现状要困难得多，但也勇敢得多。这意味着和一个庞然大物作对，常常是很孤立的。

我想起那些被迁往郊区的城市大学。今天很多城市仍在这么干。历史已经教会官员判断：年轻人总是很危险的。日本60年代爆发xuechao以后，很多大学都被放逐到郊区——（不过近几年随着少子化趋势，很多大学又迁了回来）。我听说以前韩国有一所大学，因为学生上街太过积极，后来被迁往山区，那地方三面环山，唯一一面开口还设置了警亭把守，这可是关押恐怖分子的待遇哟。不论真假，这都像是一个针对当代社会的寓言。

关于大学，可能还需要提到的一点是产业化。以前就有人常说，大学不过是为公司量产员工的工厂，但最新情况是已经变本加厉到自己奴役起学生来了。近两年有几所美国大学的研究生选择成立工会，正因为他们的导师常常给他们指派高强度的学术研究任务或课程辅助工作，同时报酬轻微。这种现象在理工科尤其明显，一些学生甚至被“囚”在了实验室为导师做数据。据说一年之内，在日本的对岸也已经出现多起研究生不忍导师控制或侵犯（包括性侵犯）而自杀的事件。这是很令人心痛的。

此外，日本文部省2015年曾针对半数地方的文科大学下达了整改或废除文科的通知。完全以就业率（也就是社会中的产业需求）作为一个学科是否应该存在的标准，这是很可怕的。在这种氛围下，学生们也不得不越来越关心毕业后就业的问题，如果就业不行就干脆选理工科。这样的话，的确是没有一丝幸福可言的。

7 少数—多数族群

前面其实已经提到这种关系。今天，移民劳工成为一个越来越常见的社畜群体。对于本国社畜来说，这些外国工人通常是来自不同种族的。比如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想要修建的美墨边境墙，就是为了阻止墨西哥移民的进入。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这类社畜其实也是由白人自己制造出来的。黑人今天在美国占总人口的约13%，最早它们被欧洲白人殖民者从非洲贩卖去美洲干苦力。这种不利的社畜地位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今天。

这种情况近十年来在欧洲也变得很普遍。大量北非和中东地区的难民（由于与白人脱不了干系的政治动乱和战争）涌入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地。它们期望在这些富裕国家得到“好生活”，但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做一些时薪最低的临时工作。而一些本地国民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对它们是很不友好的，因而产生了很多冲突。

这些问题似乎离东亚这样的地区很遥远，其实不尽然。《攻壳机动队》第二季中曾经展现了大量难民涌入日本的景象，日本的第一位女首相因为处理不善而被迫解职，多个城市出现大停电——这背后则是垄断科技公司试图掌控政权的阴谋。而今天，中国境内逐渐增长的黑人数量也引起越来越多的讨论。中国西北少数民族的不同宗教信仰，甚至引起不同程度的歧视和恐慌。我担忧这些没有被公开处理的问题在日后引起更大的灾难。

当然，也有一些少数族群的处境似乎得到了部分改善，例如性少数群体（LGBT＋）。越来越多国家和地区自上而下地通过法律和条例来使同性婚姻或伴侣关系合法化。但这还远远不够。绝大多数性少数——事实上是绝大多数人——都拥有多重社畜身份：一位女性可能同时是双性恋黑人劳工。我和我的男友志载都认为性少数群体也应该为其它社畜群体的脱畜而努力。

3 奴隶-贵族

今天我们都被教育说，人类选举和代表的民主体制是从古希腊雅典城邦中诞生出来的。但我们往往忽视，在如此一个留下繁荣文化的城邦社会中，底层却存在着大量没有权利的奴隶社畜！民主制的另一面恰恰是奴隶制。这和当下日本和西方的情形多少有点相近。

一个没有奴隶的社会应该存在吗？可能吗？如何去实现它？

4 农民-地主

历史上，农民的确是一个悲惨的群体。无论能否自给自足，都需要上交定额的地租（货币或粮食），统治者还经常要求男性劳力服各类徭役。

好像是一个古老的存在。但直到今天，在诸如印度、巴西这样土地革命不彻底的国度，仍然存在许多类似的农民社畜。地方上的庄园大地主因为有别的收入，某些年份种地收入不行，宁愿土地荒着，也不愿意把土地分给农民耕种。还出现了大公司剥夺破产农民土地的状况。这些国际大公司通过垄断种子、农药等产品控制农民的生产，到最后农民不得不任这些公司摆布。而当地政府因为欺软怕硬，不敢在大地主和大公司头上动刀子，反而把要求土地的农民视为不稳定因素。

随着人类生产力的提高，投入到农业上的劳动力有减少的趋势。比如在日本，农村人口只占总人口的6%，韩国和台湾地区也只占17%。但农民们进入到城市，并没有过上“好生活”，恰恰成为被压榨严重的领工资社畜。只是和古代农民相比，因为是从老板那里领工资而不是自己收获粮食然后向地主交租，领薪社畜很大一部分的劳动成果其实被白白侵占这种事实也被掩盖起来。

8 机器人—人类

尽管这些年诸如AI这样的技术被人类热情地讨论，但机器人的确还没有达到可以独立完成大部分工作的水准。不过可以预见一旦机器人拥有了自己的判断力，也会感到自己是被人类无情利用的社畜。

所以即便是未来可能被机器人夺走工作的人类社畜，也不应该对机器人抱有敌意。如果机器人无法超越人类的社会组织模式，那么机器人内部无疑也会产生主人和社畜的分化。那时候机器人社畜将和人类社畜一起反对他们的主人。也可能因为机器与人体融合而产生赛博格（义体人类），目前没有理由相信它们会以全人类脱畜为已任。

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机器人摆脱了人类的这种缺点，并认识到人类的丑恶之处，因而决定消灭人类这种过于不完美的存在。所以赶在那以前脱畜以挽救人类，是所有社畜的使命。